两个女人

2012-04-25      阅读:901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图书馆:王奕
 
我生命中有两个女人,没有她们,我无法看到世界的明媚与深邃,体味到生活的温暖与荒诞。这两个女人给了我血液和营养,给我了智慧与尊严。在她们的搀扶下,我从牙牙学语的婴孩成长到拥有独立思想的成人,我早就学会写字,但直到今天,我都还没有用笔描绘过她们。
外婆
(一)
外婆姓刘,从小生长在洪泽湖畔,曾是个“老姑娘”。“村里一个小伙子我都看不上。你看看他们那样子,蹲着板凳上吃饭,叼着根烟,一口黄牙。”外婆的傲气是有道理的,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,生得活泼圆润,人见人爱。但是老姑娘经不住拖,听说村上来了修水坝的工程队,外婆立刻把握住机会。外公与外婆年纪相仿,扬州市人,是工程队的司务长。外婆认为“司务长”这个职位非常实惠,跟着他一定少不了吃穿,于是找了媒人,很轻松把自己嫁了。
三年后,水坝建好,外婆带着她生的第一个女儿——我的妈妈,跟随外公来到扬州。作为刘家第一个走出农村的女儿,外婆肩负着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重任。她首先把侄子侄女接到扬州,帮忙安排工作,建立家庭。侄子侄女安顿好,又把哥哥姐姐接来。最终家里的亲戚全都搬来了扬州,开始了城市新生活。
身居城市,却忘不了农村。在扬州不到十平米的院子里,外婆养起了鸡、猫、蚕、兔子。这些副业并没给家庭带来多少实际的好处,妈妈也抱怨兔屎太臭,与她吵过几次。但是外婆十分固执,不改生活方式。2000年,外婆家拆迁搬进公寓。猫狗不给养,外婆就养起了鸟。她养了一只八哥,从小就领来,割了舌头,每天喂虫子,毛色锃亮。八哥与外婆也亲,学外婆说话“恭喜发财”,和录音机一样神。外婆经常把八哥从笼子里放出来,让它在屋子里飞一阵。有时候,八哥会轻轻抓着外婆的头发,栖在上面,外婆就活似部落的公主,得意洋洋在家里走来走去,任凭晚辈的我们在一边惊恐地大呼小叫,避之不及。
外婆和外公的幸福并不长久。外公有糖尿病,50多岁就糖尿病并发症瘫痪在床。外公吃喝拉撒都在床上,外婆一照顾就是十几年,从无怨言。她曾对我说,如果不是外公,她现在还是个乡下人。我则咬着外婆的耳朵,问她与外公年轻时是否也如同电视里那样,说过“我爱你”之类的话。外婆想了想说,不曾,但是你外公喜欢吃富春的包子,我每个下午都去富春给他买包子。
(二)
无意中翻到外婆年轻时的一张相片,很让我吃惊。记忆中外婆是苍老的,土黄的皮肤,松弛的额头,斑白的双鬓和迷离的眼睛。我从没想过外婆曾那么年轻,好像她一出生就是为外婆这个角色设计的。
她是个天生的外婆。她会做好吃的河虾豆瓣酱,一瓶一瓶的秘制酱料,我一直吃到大学;她会做好看的千层底布鞋,红彤彤的小鞋子舒服又合脚;她会施神奇的魔法,鱼刺卡了喉咙,念一念咒语就能消灭痛苦。她不骄纵我,如果我不讲理,哭破大天,她也从不抱我一下。而我幼时夸口带她去北京看天安门的事,她逢人便讲,说了一辈子。
外婆有讲故事的天分。她一共会两则故事——《狼外婆》与《枣树》。故事不算多,却讲得十分好,令人百听不厌。枣树的故事说的是地主家有两个儿子,大儿子聪明,小儿子是个傻子。有一天地主死了,大儿子占据所有家产,只把一颗多年不结果的枣树分给弟弟。傻子弟弟也不介意,高高兴兴搬了个躺椅住在树下,谁知道,那个枣树竟生出又大又甜的枣子,只要傻子一张嘴,枣子就不偏不倚掉在他嘴里。后来,大儿子把家产挥霍完了,傻子却一辈子不愁吃穿,还娶上了老婆。外婆用舒缓得令人出神的音色讲故事,我则被这棵神奇的枣树弄得新奇不已,催外婆再讲一遍。此时,外婆总是好性子,再讲一遍,临了还不忘加上一句:这个故事告诉我们,傻人有傻福。
外婆共生了五个子女,这五个子女又给外婆添了孙子孙女、外孙子外孙女共六人。加起来十一个人,每个人都听过枣树的故事。每到周末,外婆家必定是忙碌的。男人们一桌,女人们一桌,小孩子围着矮趴趴的凳子也摆上一桌。邻居们都羡慕外婆,说她好福气。子女们也称赞外婆乐观开朗,能活一百岁!
(三)
外婆终究没有活到一百岁。胆结石癌变,后又转移到肝脏。不出半年,外婆已被折磨成一幅骨架,被掏空的身体瘦弱到我不敢正面瞧上一眼。她被红布裹着抬出家门的那一刻,我远远地站着。听不到喧天的锣鼓,看不见纸钱的飞舞,只剩下心底的自责:你想去北京看天安门的愿望,我始终借口忙,没能带你实现。你等了一年又一年,终于没有等到我的承诺。
送外婆的那一天,亲戚们都来了。平时不常见,谈谈境况,都还不错。哪家的孩子上了扬州最好的中学,哪家的孩子在外国公司谋了好职位,哪家升了官,哪家发了财,他们都感谢外婆早年无私的帮助,感谢外婆改变了他们的命运。我们选了最好的龙凤呈祥象牙盒,把外公和外婆放在一起。阴阳相隔两重天,再相逢,已经年。尘满面、鬓如霜的他们如今再见,是不是相拥而泣,无语凝咽呢?
葬礼后在饭店聚餐,大家不知不觉还是说外婆。家里最困难的时候,外婆拖着三轮车去山上挖石头卖钱;生舅舅那晚下着大雨,外公不在家,外婆一个人打着伞走了三个多小时去医院,把孩子安全生下来;手术前,外婆举起V字,咧着嘴,给我们一个大大的微笑……最后,我讲了个枣树的故事,所有人大笑。
几年后,在舅舅家的阳台,我看望过外婆养的八哥。它不再有盘旋在屋子里的特权,毛色灰暗,神情呆滞。“恭喜发财”它对我说,声音那么熟悉,让我有点恍惚。“恭喜发财”,我,又想起了外婆。
妈妈
(一)
妈妈小时候是文体健将,因为一张揭发家里有国民党亲戚的大字报,失去了向文体界发展的机会。带着对家庭又爱又恨的感情,妈妈来到苏北农村,选择独立。知青生活妈妈很少提,我在叶兆言《青春的传说》中略微读到一些:“她们以为自己是去改变农村的,可是改变的仅仅是她们自己,她们并没有读多少书,甚至谈不上一技之长。她们以为自己会有一番大作为,可事实上,她们的贡献微乎其微。除了青春,她们在这块土地上,什么也没有留下。”不过历史很快有了转机,1977年妈妈因表现优秀,被推荐返城,读工农兵大学。在学校,妈妈认识了爸爸,两人毕业后留校,并组织了家庭。
我的出生给家庭带来快乐,也带来烦恼。那时爸爸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,每天工作到深夜一两点,几乎见不到面。我精力旺盛,不睡觉,喜欢到处乱跑。妈妈一边忙工作,一边照顾我,瘦掉二十多斤。磕磕碰碰总难免,妈妈不能一直看着我,就把我固定在童车里,给我看一堆儿童读物。我特别喜欢一只小熊。它每天起来刷牙啊,我也刷牙;它背书包去上学啦,我也要上学;它安安静静睡觉啦,我也睡觉。在童车里,我静静地阅读童年,妈妈则在一旁聚精会神备课改作业。现在想来,我对书的兴趣在那时就已产生。
妈妈认真对待人生,人生却没有给她相应的回馈。她与爸爸感情很早就出现问题,一直拖着,终于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和平分手了。这件事对一直以家庭生活为重心的妈妈来说,无疑是巨大的打击。但是为了我的健康成长,她和爸爸编织了一个“外调工作”的谎言,希望我能在成年以前,都生活在完整的家庭中。孩子的内心是敏感的,这个谎言并不高明,但是我没有戳穿。大伯一家来扬州旅游,我和妈妈热情接待;到了节日,我们一同提着礼物去看望外婆。我们三个人一起小心呵护这个秘密,谁也不提离婚二字。
(二)
妈妈作风正派,举止严肃,工作上从不马虎,一直是单位的骨干。作为她的女儿,我也背负起“先进”的压力。我很早就知道“好与坏”,“应该与不应该”,为了让妈妈高兴,我能连续一天坐在书桌前看书不抬头。不管内心多么的苦闷与无聊,我从不忤逆她。
苦闷与无聊渐渐吞噬着我的幻想与激情。当别的孩子在旱冰场上挥洒青春的时候,我正坐在方寸的书桌前发呆。青春期的躁动在我体内渐渐萌发,我开始偷偷搜集明星的相片,抄写流行歌词,梳歪发髻,还把对某个男生的暗恋写进日记。妈妈显然观察到我的变化,她并没有多问我,却做了一件傻事——偷看我的日记。我与她大吵了一架,说了许多难听的话,并从此不再写日记。史铁生说,子女的痛,在母亲那里是要加倍的,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。我把所有的秘密烧光,又变回“听话”的孩子,但是心中的坚冰难融,发誓不理妈妈一辈子,毫不理会一个单亲母亲对青春期子女的担忧。
2000年7月7日,我的十八岁生日,也是我参加全国高考的日子。那天早上我特别紧张,胃口不好,脸色苍白。妈妈不太放心,提出送考。一路上我们什么话都没说,只看见我额头上的汗不断渗出,眼皮越来越重,车也快骑不动了。“你看看路上的人吧,”妈妈对我说,“你看这位叔叔正骑车上班,那位妈妈带着孩子去幼儿园,还有那边的奶奶,正拎着篮子去买菜。除了马上要高考的学生,没有人觉察出今天有什么不同,因为高考不是生活的全部。它是你人生的重要一步,但绝不是全部。”那一年高考作文题是《答案是丰富多彩的》,妈妈的话给我开启了一个更宽阔,更丰富多彩的人生。
(三)
大学期间,每周六晚七点,我都会象征性给妈妈打电话,询问身体情况。我们彼此没有什么话需要聊,慢慢地,打电话变成一种仪式。我一开始是报喜不报忧,后来连喜也不太说,只是问,身体还好吧,妈妈说好,我就嘱咐注意身体,通话就结束了。
同宿舍有个女孩,她妈妈每周从高邮开车来南京,带好多好吃的家乡菜。大煮干丝、蒸肉藕饼、蟹粉狮子头、色味俱佳,非常馋人。吃完饭,她们两人会去新街口或夫子庙逛到很晚。我一直羡慕这种和谐融洽的母女关系。我在南京读书七年,妈妈忙于工作,鲜有来电问候,更别提来访。因此,每每见到同学和家长欢聚,我都感慨自己修了个严肃的不懂温情的母亲。
但是最近我发现妈妈变了。她总在深夜打电话告诉我她害了眼疾,或者皮肤瘙痒。弄得我和先生紧张不已,赶紧接她来南京治疗。到了南京,她的病似乎立刻好了。每天早晨,她六点钟起床去菜场买菜,等我们起来,早饭已热腾腾端上了桌。做了事情,妈妈却喜欢抱怨,天气太热出痱子了,东西太重手要脱臼了,弄得我们很不好意思,一再嘱咐不要她做任何事情。抱怨归抱怨,在我这里,妈妈还是包揽了所有家务。回到扬州,妈妈的毛病又立刻多了起来,一会是耳鸣,一会是咳嗽。此时,我会特别小心问候。一旦疏忽,她会气鼓鼓地来电质问:“怎么搞的,你遇到了什么事情,竟然一个星期没给我打电话!”
妈妈一生很少与我心灵“契合”,但我常常感到,即便与她拌嘴斗气,灵魂疏远,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萦绕在心。也许,子女与父母的血肉联系胜过那一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精神世界。
作家严歌苓写过一部小说叫《一个女人的史诗》。回头来看,哪个女人的一生不是一部史诗?每当灰心失望亦或是欣喜难抑的时候,我都会翻开这两个女人的史诗,慢慢体会四个字,人之常情。
2012年3月
写于江宁